3 觀瑞雪(〇三)

四個小廝簇擁着他。

    隔得這麼老遠,就是想借道謝的功夫和他搭句話也不能夠。她把帘子放下來,擘畫半日也沒尋到個恰當的時機。兀突突和人搭話未免不妥,白臊了自己的臉面倒沒什麼,恐怕他未必肯理。

    池鏡的父親是池家二老爺,在北京兵部任正三品兵部侍郎。早年池老太爺還在世的時候,他們池家都是住在京城。

    是後來池老太爺過世,爵位襲承給大老爺,皇上天恩,又點了大老爺一個江寧織造監察,大老爺就與一幹家眷又回到南京老家來居住,剩下池鏡父親還在京中任職居住。

    那時候池鏡還小,一年有半年的光景代他父親在南京給老太太與長輩們盡孝,下剩的時候都是和他父親住在北京。兩京的繁華富庶他都是經過的,普天之下的好東西,他也都見過使過。

    這會太陽全部落下去,寒氣襲上來,玉漏忽然打個冷顫,感到一陣龐然的灰心。也不知先前自己是哪裏來的那股拼勁,竟敢自不量力。

    可要叫她回頭,她又決計不肯。

    倏聞得有人敲窗,玉漏打起車窗簾子,看見池鏡彎腰在馬背上看她,「我要往東去,叫小廝送你回鳳家。替我向你們大爺帶個好。」

    不知幾時天色已沉成一種幽昧的藍,月亮細細的彎在他頭頂,冷而白。人間像不知不覺墜入一片深海中,使人感到一點窒息。

    街口人煙寥寥,各處鋪子都關門上了板子。他的耳眼口鼻都有些朦瞳模糊了,唯獨一雙漆黑眼睛在這初冬的暮色中,還亮着零星一點冰人的光。

    玉漏知道說這話有些厚臉皮,但在這一剎那,她就是莫名認為自己和他很登對,在靈魂里。因為她能感覺到從他那黑海一樣的眼睛裏頭摸進去,一定可以摸到他冷的心。

    在這一點上,他和她是一樣的。

    她不由得重新提起一點信心來,抱着包袱皮點頭,「您路上好走。」眨眼又忙添補一句,「天色暗得很,路上恐怕起霜,您打着燈籠不曾?」

    前頭四個小廝皆打着燈籠,池鏡一招手,叫來了一個,「把燈籠給姑娘。」

    玉漏忙搖撼兩手,「我倒用不着,轉到西街上去,一會就到了。」

    池鏡端起腰來,馬蹄子踱了兩步,退得遠了些。他的身子在馬上懶懶地跟着晃兩下,雖不說話,一雙眼只管把玉漏望住,透着不耐煩,叫人不能磨蹭推辭。

    玉漏不敢忤逆,忙笑了下,把胳膊伸出窗去接,「那,謝謝您。改明日我再送回府上去。」


    他毫不在意,「一隻燈籠值什麼?」

    她有點慌張,燈籠杆子卡在小窗口,越急越亂,恁是就忘了把杆子橫着收進去。

    池鏡看見她單薄的小氅袖聳上去一些,露出截又細又白的腕子,脆弱得一折就斷。這樣的溫順得兔子似的女人,只適合睡覺,怨不得給人為妾。

    因為尷尬,她嵌在窗上的臉發訕地笑着。他也覺得可笑,抬手把杆子給她送進去,無意中出聲,「大概就是太笨的緣故,所以唐二才不要你了。」

    玉漏眼色一亮,心下又驚又喜,他果然記得。儘管話不大中聽,但沒什麼要緊,好歹證明他記得她。這無疑是為她的信心添磚加瓦。

    沉默的功夫,他又問:「你跟唐二幾年了?」

    「兩年。」

    「兩年」他拖着嗓子,事不關己地替她惋惜,「唐二也夠沒良心的,跟他兩年,說丟手就丟手。」

    玉漏聽得出來,那居高臨下的笑眼中並沒有任何憐憫的感情。她想着該回些什麼挽回一點尊嚴,畢竟成了人家的下堂妾,對一個女人來說,應當是件丟臉面的事。儘管她自己並不這樣想。

    話還未出口,池鏡已將韁繩拉着掉了個方向,背後囑咐了句駕車的小廝,「送姑娘回鳳家後把車趕到四老太爺府上去,那頭想必還要用車。」

    那小廝答應着把馬趕起來,玉漏探出頭,池鏡的背影業已隱沒在夜色中,只聽見馬蹄子「踢踏踢踏」的,慢悠悠地在空曠的長街響着,令她感到一股無名的悵然。

    歸至鳳家已是掌燈時分了,天冷也無人閒逛,都在屋裏歇着。天色昏暝,寒煙四起,花草樹木籠在煙幕中模糊不清,在各處站了鬼的影子,襯得鳳家偌大的宅院益發荒殆。

    鳳家早個幾十年也是名門之家,爺爺輩男人里出了好幾個做官的,曾做到南京吏部。後來老太爺老太太先後過世,分了家,又是貶的貶,罷的罷,死的死,日漸沒落。

    如今同族中年輕一輩男人里,僅鳳翔是個有出息的,先時科考出來做了兩年官,雖因得罪人給革職在家。不過聽絡嫻的口風,興許真能東山再起。

    可再能輝煌也只是落日的餘暉,瀕死的耀眼。鳳家畢竟是凋零了,單靠鳳翔一個人重整門庭到底艱難,拖着這麼些人口反倒能把人拖垮。而女人的青春又太短暫,玉漏生死不能陪他這麼耗,不過是借他做個登雲梯。

    她抱着裝衣裳和做鞋料子的包袱皮走進院,看見正屋裏亮着燈。原該一徑鑽回西廂,聽絡嫻的話,不給鳳大奶奶曉得。

    可稍稍思量,兩眼一轉,恁是抱着包袱皮打起厚厚的棉帘子走進正屋。她腳步輕,碧紗櫥裏頭沒聽見她進來,還在說話——

    「我一說她,你就護着。還說公道,哼,我看你那心都要調去右邊腔子裏吊着了。」剛吃罷晚飯,鳳大奶奶儷仙坐在榻上,拿細竹籤子剔着牙,向旁啐了口,引得炕桌上的燭火苗



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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