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到上海,季存難得聽到標準的普通話,不由有些奇怪地跟視。
一個高高梳了直馬尾辮的姑娘,竟抬手擋面,「嗚~~」邊哭邊跑。
「在上海,不要多管人家閒事。」中介人拿了煙回身,提醒着。
可緊跟着他自己卻也被人撞了一下,直接歪倒在小賣店的窗台上。
這次是個中年婦女,追着那跑開的姑娘急喊:「念申,你往哪裏跑?快給我回來啊!」
季存扶了一把中介人,見後面房屋中又趕出一位高胖的女人。
那人打了傘,穿着拖鞋「吧唧……吧唧」踩着泥水追來,拉住之前的婦女。
「阿姐,讓她去好咧。她哭是假的,想逼你低頭呢!」
「詠萍~!」她阿姐急惱中跺腳,泥水霎間濕了單薄的睡褲,「念申她沒帶傘啊!」
「你就是太寵她了,看看我怎麼教我家秦毅的?難怪阿爸發脾氣!」那詠萍嗔怪着。
忽然一個小伙子從兩人身邊擠過,向弄堂口跑去:
「姑媽,我去給念申妹妹送傘。」
他舉的傘尖,差點戳到季存的鼻子。
「撲通!」
季存一歪,跌坐到泥水裏。
「對不起哦!」被叫作阿姐的中年婦女不好意思,急忙扶起了他。
詠萍卻帶着一臉頭疼,沖小伙子大嚷:「任東傑,我告訴你:想出去玩不要找藉口!不然,等你爸下船回來又要吵起來!」
「我去尋他倆回來。」她阿姐想要追出去。
「放心好咧,上海安全着呢。東傑他媽與詠剛分開之後,東傑跑出多少次也沒出過事。」詠萍阻攔着,「你倒是想想自己!真要供念申復讀、上大學,你和她爸怎麼再買房?」
「她從外地回來,不讀大學,怎麼找到好的工作呢?」她阿姐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。
「哎喲,那你們一家就一直擠在阿爸阿媽屋裏啊?」詠萍不滿。
「詠蘭,你要堅持讓念申復讀,就回伊犁去!」就有老人氣憤的聲音衝進弄堂,「早曉得這樣,我們不如像隔壁老鄭:咬牢,不同意大兒子一家進戶口,以後養老也不靠他們,反而省心!」
落淚的詠蘭一驚,趕緊回應:「阿爸,你和媽媽血壓高,不要生氣!」
「媽已經愁得躺在床上了,晚飯也不想吃。」詠萍拉着她往回走,「你還想讓念申吃『啃老飯』呀?」
「可我感覺對不起念申!」詠蘭還是猶豫。
「好咧,你叫她先去尋工作,然後邊工邊讀,也一樣的。快去看看媽!」詠萍推着姐姐詠蘭轉身,「要是姐夫有鈔票,你們還好一些。可他阿爸人在中年就沒了,老娘帶着弟妹回了老家。這些年就指着他出生活費。你們現在回了上海,還要買房,哪有條件再供念申讀書?爸媽的房子說好給阿哥詠剛和他兒子東傑。難道你要像隔壁老鄭家的子女搶房產?那爸媽生活還舒心得了嗎?」
詠蘭無奈回去的門內漸漸安靜了,靜到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。
陰沉的天空,沒有再下雨。
可季存知道:那空中厚厚的雲層里,一定蘊藏着滿滿的苦澀!
那個哭着趟了泥水跑出弄堂的姑娘,跑出了十多天前的他!
……看着坐在家中舊木桌邊,那張有些不安卻充滿期待的臉,聽到父母心不甘、情不願地介紹着她的身份,聽到那陌生卻是親人的人說出的話,他生生將自己打翻成了五味瓶!……
同樣因為家中的老人,他失去了那份本該擁有的溫暖。
二十多年後,她卻帶着期待,要干涉自己剛剛開始的工作與未來的婚姻……
雲層中的雨,終於撐不住,灑落點點滴滴的苦澀。
「你還走不走啦?」中介人催促。
「噢,走……」季存低頭,踩着泥水跟上。
自己可能還不如那個哭泣的姑娘。至少,她還有爸媽心中惦念着,可有人惦念他嗎?